在不斷重疊的記憶相冊中，我在尋找一張黑白照片，一張久久難忘的照片，苦苦尋覓卻不知它的去向。時間可以讓記憶變得模糊不清，但是這張照片卻牢牢地抓住我，念想中，有漣漪般的激動。
我難忘它，是因為在我童年的照片中，我小小的心是萌生過自豪感的。記得父親總是對我板著個冷臉，那是一座很難靠近的“冰山”。稍加不滿，他就會“啪”的一巴掌擊打在我的后腦，令我猝不及防，常常地，如貓見老鼠，心生恐懼，望之生畏。
那年冬天，父親領(lǐng)了我去照相館照相。那天，他不那么兇，那雙大手居然是溫?zé)嵊邪踩械�。我隨著他去了，也留存了童年時代父親對我最溫柔的片刻。那天，父親本來是騎著自行車帶我去醫(yī)院口腔科拔牙齒的，途中并沒有說起照相的事情。一路上，父親迎著寒風(fēng)用力踩著車蹬，我在他身后看著一棵棵閃過的白楊樹。父子倆要么沉默，要么一問一答。我對他說我害怕拔牙，父親不緊不慢地說打麻藥就不會痛了。從沒拔過牙齒的我心里敲起鼓來，望著寒風(fēng)中飄落的樹葉，任愁緒飛揚。從郊外行駛到城里后，父親見我臉上冒著冷汗，就拿出手帕擦了擦我的額頭，那一刻，父親的眼神是充滿慈愛的，然后，他用舒緩的口氣對我說要帶我去照一張相，話語中透著鼓勵，仿佛要送一件禮物給我似的，我居然有受寵若驚的歡喜!
走出照相館，我跟著父親來到了醫(yī)院口腔科，聞著走廊上刺鼻的藥水味，想要打退堂鼓。看到父親眼里極少透出的溫存眼光，許多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。給我看牙的是一位熱情和藹的女醫(yī)生，她慈眉善目，話語溫柔,笑意盈盈地給我做了檢查。當(dāng)她決定給我拔牙時，我開始害怕了，問女醫(yī)生能不能不拔牙。她說我牙齒里有幾個蟲子呢，不拔怎么辦呢?她問了我父親：“孩子對青霉素過敏嗎?”說是打麻藥前，要在我的手腕上做皮試。眼見她拿起針頭要往我手里扎，我本能地抽動著手臂開始反抗。父親見我任性地阻擾醫(yī)生的工作，沉下臉對我說：“你剛才還照了相呢，這點痛還忍不了啊!”我哭喪著臉，語無倫次地哀求著女醫(yī)生手下留情。猛然間，僵持中她輕柔地握著我的右手，把針管舉在空中，做出了暫停的姿勢。她從我父親嘴里知道我喜歡看《雞毛信》等小人書，就問我可知道連環(huán)畫里的主人翁后來干什么去了。她輕柔的話語讓我的目光投到她閃亮的眼眸中，被她講述的故事所吸引，忘記了自己剛才還恐懼的內(nèi)心。她迅速地把針頭扎進(jìn)了我的皮膚里，等我反應(yīng)過來，她已經(jīng)笑著拔出了針頭，還說我表現(xiàn)不錯，很勇敢。她親切的話語一直縈繞在耳，我血跡斑斑拔除了的牙齒已經(jīng)被輕而易舉地丟在了一邊。
她急中生智的緩兵之計攻克了我心中的堡壘，現(xiàn)在想起來依然心存感激。她沒有對我強硬著來，而是拉家常式的體諒，如同在家中和母親圍在爐前烤火的那種親密交流。拔好牙齒后，父親拉著我的手向女醫(yī)生道謝，我也木訥地?fù)]手告別。那一刻，我仿佛進(jìn)入了溫暖如春的地方，而不是令人生畏的場所。我邁出門后，情不自禁地回過頭去看了女醫(yī)生一眼，她美好的形象讓我感到生活的可愛多于冷漠。后來，我又去找她拔過幾顆牙齒。再后來，長大的我去醫(yī)院看腸胃病，還是情不自禁地順便爬上樓去了口腔科，卻已不見她的身影。聽說她是口腔科主任的妻子，已調(diào)往別的科室了。
幾十年過去了，那張黑白照片就這樣帶著一段美好的記憶留在我的心里，想起父親和那位女醫(yī)生，心里就有暖流流過。那件事改變了我對父親的看法，我知道他是可以靠近的，可以依靠的。
天遂人愿，冥冥之中，仿佛是上帝的旨意，這張黑白照片連同我百日光屁股的照片，居然就躺在舊書櫥里堆積多年的雜物中，于一個夏日不經(jīng)意間突然出現(xiàn)在我的眼前，欣喜之情油然而生。 黑白照片從書本里飄落的瞬間，塵封已久的歲月再次顯現(xiàn)，讓我找回了溫暖的記憶。掐指算來，當(dāng)年給我拔牙的女醫(yī)生應(yīng)該是八十多歲的耄耋老人了，她的微笑有一種無可抵抗而攝人心魄的力量，就像達(dá)·芬奇那幅世界名畫中的蒙娜麗莎，永遠(yuǎn)定格在我的心中。
戴旭東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