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是凌琪嗎?”“是啊，您是哪里?”“早晨那篇文章是你寫的?為什么寫?什么目的?這兩天你注意，小心你的狗頭!”——泥石流一樣的污言穢語，大致表達這個意思。如今回想起來，我一定心臟狂跳，臉色蒼白或是血紅，更可能是一陣紅一陣白，我放下電話，環(huán)顧四周，努力適應(yīng)全新的空氣密度和重力環(huán)境。
如今的《市場星報》當時還叫《安徽市場報》，在紅星路和舒城路交口，一間改造過的簡易辦公大廳無疑暗合了當時開放式辦公的時尚，和我們在電影里看到的西方大報社的情形類似。因為是早報，編輯們上夜班，記者們的截稿時間也在晚上七八點鐘，報社下午開始忙碌，上午很清閑。我是因為發(fā)了整版稿件，想感受一下新鮮出爐的味道，所以一早過來，興奮中有忐忑也有期許，想不到收獲了這么一通“讀者來電”。
此前我發(fā)了一篇有關(guān)合鋼職工下崗安置問題的整版報道，家住東門的同事陳亮說，報紙都賣光了，合鋼職工爭相傳閱，一時“洛陽紙貴”。我想乘勝追擊，鎖定的目標是聲名顯赫的某合資空調(diào)品牌。我和記者部主任楊智一同走訪了它在高新區(qū)的廢棄廠房(現(xiàn)在是黃山路藍鼎海棠灣)，雖然現(xiàn)場感很強，但干貨不多，更沒有什么辛辣猛料，有些炒冷飯的意思，沒想到竟也戳中某些人的痛處。我放下電話，大廳里空空蕩蕩。四五張白色的辦公桌拼在一起，就算是一個小部門。大廳里有五六個這樣的“島嶼”。桌上都是光禿禿的，沒有電腦。只有夜班編輯可以去電腦房使用電腦，白天，記者申請也可以去查閱資料，或電腦打字，但不能使用QQ，據(jù)說是避免再次引發(fā)服務(wù)器癱瘓。我記不清我的稿子是用筆寫在格子稿紙上的，還是敲在軟盤上的，總之，五顏六色的軟盤徹底消滅手寫稿不過幾個月的時間，這是鉛與火同光與電碰撞交融的時代，更是都市報大爆發(fā)的時代。
大廳的角落里，用玻璃隔出了幾間辦公室，每間不過一二十平米吧。辦公室馬健主任一早就到了。我報告了情況，有些語無倫次。馬主任聽明白了，既鎮(zhèn)定又慎重，說咬人的狗不叫，但周全起見，“我們?nèi)テ吖鹛僚沙鏊鶊蟀浮?rdquo;早晨九點多鐘的紅星路，干凈整潔，沐浴著陽光。一些由住宅改成的小商店陸續(xù)開門，店老板慢悠悠地將盆栽花卉搬到門口，頗有些歐洲古老城市的小資產(chǎn)階級文藝情調(diào)。
路過一個報攤。一個大紅傘，與其說是遮陽，不如說是招牌。報攤五顏六色，有我喜歡的《南方周末》《世界經(jīng)濟導報》、時尚雜志一樣的《申江服務(wù)導報》，當然，最喜歡的是橙色的《經(jīng)濟觀察報》，許知遠的專欄，那種歐式的華麗長句讓人新奇又興奮。省城五家報紙，瓦片一樣疊壓在一起，形象地呈現(xiàn)了他們之間兄弟般的親近與競爭關(guān)系。其中，市場報的綜合優(yōu)勢不算突出，卻以市民、股民、彩民的“三民主義”的讀者定位和辦報理念而獨具市井煙火氣息。
應(yīng)該是初夏，馬主任的短袖白襯衣別在藏青的褲子里，皮帶上別著摩托羅拉BB機，挺著肚子，穩(wěn)健地走在前面，我想和馬主任搭訕，又不知說什么，便有些尷尬地跟在后面。我能感受到臉頰微微發(fā)燙，有血液沖擊毛細血管的因素，也有陽光照射的原因。“陽光打在臉上，溫暖留在心里”，兩年前的《南方周末》新年賀詞，此刻竟如此真切。
下海、做生意，開公司，炒郵票，炒股票，考托福，那個時代最時髦和最流行的事情我基本上都干了，“那美好的仗，我已經(jīng)打過了”，只是屢敗屢戰(zhàn)，有些身心疲憊。我算不上老江湖，更不是老滑頭，可也不是把理想主義當飯吃的年輕人了。寫這篇并不深入的調(diào)查稿件，事先我權(quán)衡利弊，原本也只想捏個軟柿子。陰錯陽差，半路出家，原本就水平淺薄，更是個膽小鬼，曼徹斯特的《光榮與夢想》也只能激蕩我的大腦皮層而不太可能指引我的行為。
瀝青路閃閃發(fā)亮，我努力控制身體的搖晃顛簸，在情緒暗流中保持平衡。一會因伸張正義而得意、興奮，以至于眩暈;一會又為無可證明也無可證偽的沽名釣譽的嫌疑而羞愧;間或，一種虛構(gòu)和放大的圣徒殉難的崇高感和幸福感又汩汩冒出——結(jié)果你們可能已經(jīng)猜到了，虛驚一場，“狗頭”無恙。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，在市場報接到“讀者來電”的驚悚一刻，是我與媒體人的精神內(nèi)核最接近的高光時刻。
凌琪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