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頭板凳會

在城市的車水馬龍與高樓大廈之間，我常常懷念起小時候村頭的板凳會。

每當(dāng)夕陽的余暉如金紗般輕柔地灑在村莊，勞作了一天的村民們便紛紛從田間地頭、從家里走出，各自搬著一條板凳，慢悠悠地朝著村東頭的老槐樹聚攏。據(jù)老人講，那棵老槐樹至少有一百年了，樹干，枝葉繁茂，像一把巨大的綠傘，為樹下的人遮風(fēng)擋雨，炎熱的夏天更是一處天然的涼棚，坐在樹蔭下涼爽怡人。老槐樹下的板凳樣式五花八門，有村里木匠新做的板凳，也有破舊的、表面磨得發(fā)亮的老板凳，有的板凳腿上還刻著歪歪扭扭的名字或者一些簡單的記號，高的、矮的，長的、短的，那是村上最熱鬧的聚會。

人們陸陸續(xù)續(xù)到來，互相打著招呼。“二伯，今天田里的農(nóng)活忙完啦?”“三嬸，你家那只雞可找到了?” 先是一陣寒暄，然后大家挨著板凳坐下，姿勢各異，有的翹著二郎腿，有的將手肘撐在膝蓋上，身子微微前傾;有的端著飯碗，邊吃邊聊。婦女們大多聚成一堆，一邊拉著家常，一邊熟練地納著鞋底或者擇著菜，手中的活兒不停，嘴里的話也不停。“你家女兒最近怎么樣?聽說在城里找了個好工作吧?”“是啊，托大家的福，她自己也爭氣。就是離得遠(yuǎn)，怪想她的。”說著，臉上露出既欣慰又牽掛的神情。

男人們談?wù)撟疃嗟脑掝}就是莊稼的長勢、雨水的多少、家畜的養(yǎng)殖，或是村里的大小事務(wù)。“今年這雨水倒是充足，就是這病蟲害有點煩人，得想個法子治治。”“我聽說鄰村用了一種新的農(nóng)藥，效果還不錯，要不咱也試試?”生產(chǎn)隊長先打開話匣子，和青壯年勞力們商量著農(nóng)事，然后便是一陣七嘴八舌的各抒己見。我們這些小孩則像一群歡快的小鳥，在人群中穿梭嬉戲，一會兒追逐著一只蝴蝶，一會兒又湊到大人身邊，聽著他們那些似懂非懂的言語，百無聊賴地又跑開了。

板凳會上能聽到“八樣話”和各種小道消息。村里來了個陌生人，哪家的孩子談上了對象，甚至是外面發(fā)生的一些新鮮事兒，都會在這里迅速傳開。老人們坐在板凳上，悠閑地扇著蒲扇，偶爾插上幾句話，“想當(dāng)年，我們那時候……”老人們一開口，年輕人便安靜下來，聽得津津有味，那些過去的故事，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鐵，吸引著老少聽眾。板凳很硬，坐久了硌得屁股生疼，卻沒有一個人舍得提前離開。最令我們這群孩子期待的是晚間板凳會。遇上誰家喜事或逢年過節(jié)，會請來一些民間藝人到村里助興，他們帶著簡單的樂器，在板凳會的現(xiàn)場為大家表演節(jié)目。說大鼓書的，唱廬劇的，拉二胡吹笛子的……被圍在一圈又一圈板凳之中，歡聲笑語蕩漾在村莊上空。

板凳會也有不歡而散的時候。有時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，村民們也會爭得面紅耳赤，甚至摔了板凳要動手，但第二天又會像沒事人一樣坐在一起。在那些物質(zhì)匱乏的歲月里，板凳會是村民們?yōu)閿?shù)不多的娛樂活動之一。在這個小小的聚會上，哪家有了困難，大家都會伸出援手;哪家有了喜事，大家也會一起分享。鄰里之間的感情隨著板凳會的交流越來越融洽。后來啊，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離開家鄉(xiāng)去外地打拼，村莊變得安靜了許多，板凳會漸漸失去了往日的熱鬧。老槐樹依舊挺立在那里，守護(hù)著幾條孤零零的板凳，卻再難看到那些曾經(jīng)熟悉和親切的面孔。

今年清明節(jié)期間，我回老家，來到村東頭的老槐樹下，正好看到六七個老人圍坐在一起，開始他們每日的“板凳會”。老槐樹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，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。他們無意中話題就轉(zhuǎn)到了兒孫身上。誰的兒子在城里買了房，誰的女兒嫁到了外省，誰家的孩子過年都沒回來。說這些話時，他們的語氣平淡，像是在談?wù)搫e人家的事，可眼神卻都黯淡了下來。“記得我們年輕時，這樹下多熱鬧。”三伯不無感慨地說，“那時候全村的年輕人晚上都聚在這兒，唱歌的唱歌，說笑的說笑，哪像現(xiàn)在就剩我們這些老家伙，天天在這兒數(shù)日子。”我坐在他們中間，聽著這些帶著鄉(xiāng)音的嘮叨，忽然覺得鼻子發(fā)酸。他們的皺紋里藏著多少故事?他們的嘆息中含著多少無奈?這些坐在老槐樹下的老人，就像那幾條老板凳一樣，被歲月磨去了棱角，卻依然固執(zhí)地守在這里。

這些老人，這些板凳，這棵老槐樹，構(gòu)成了我對故鄉(xiāng)最深的記憶。也許再過若干年，老人們不在了，板凳也朽了，可這份鄉(xiāng)愁，就像老槐樹的根一樣，早已深深扎進(jìn)我的心底。袁牧